老妇人见阿弟瞪着细眼凝想,同时搔着头皮,知道有下文,愕然问,“他谈些什么?他看见他们那个的么?”
他们怎样“那个”的,这问题,她也想了好几天好几夜了,但终于苦闷。枪,看见过的,兵和警察背在背上,是乌亮的一根管子。难道结果女儿女婿的就是那东西么?她不信。女儿女婿的形象,真是画都画得出。哪一处地方该吃枪弹呢?她不能想象。血,怎样从他们身体里流出来?气,怎样消散消散而终于断绝?这些都模糊之极,像个朦胧的梦。因此,她有时感觉到女儿女婿实在并没有“那个”,会有一天,搭,搭,搭,叩门声是他们特别的调子,开进来,是肩并肩的活泼可爱的两个。但只是这么感觉到而已,而且也有点模糊,像个朦胧的梦。
“他没看见,”阿弟连忙躲闪。“他说那男的很慷慨,几件衣服都送了人,他得到一条外国裤子,身上穿的就是。”
“那是淡灰色的,去年八月里做的。”老妇人眯着眼凝视着灯火说。
“这没看清,因为天黑,野外没有灯。湿泥地真难走,好几回险些儿滑跌;幸亏是皮底鞋,不然一定湿透。走到一处,他说到了。我仔细地看,十来棵大黑树站在那边,树下一条一条死白的东西就是棺材。”阿弟低下头来了,微秃的额顶在灯光里发亮。受了那弟兄“十七号,十八号,你去认一认吧”的指示而向那些棺材走去时的心情,他不敢说,也不能说。种种可怕的尸体,皱着眉咬着牙的,裂了肩穿了胸的,鼻子开花的,腿膀成段的,仿佛就将踢开棺材板一齐撞到他身上来。心情是超过了恐惧而几乎麻木了。还是那弟兄划着几根火柴提醒他说,“这就是,你看,十七,十八。”他才迷惘地向小火光所指的白板面看。起初似乎是蠕蠕而动的蛇样的东西,定睛再看,这才不动了,是墨笔写的十七,那一边,十八,两个外国号码。“甥女儿,我看你来了,”他默默祝祷,望她不要跟了来,连忙逃回小路。——这些不说吧,他想定了,继续说,“他说棺材上都写着号码,他记得清楚,十七十八两号是他们俩。我们逐一认去,认到了,一横一竖放着,上面外国号码十七十八我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