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运河上的挡板附近,他遇上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戴着无边帽的肺病患者,迈着细碎的步子从桥上向他走过来,他穿着一件裹得很紧的栗色外衣,把一把收拢的雨伞,像占卜的神杖似的举在自己的身边。他想现在应该是十一点了,同时转身朝一家牛奶店里望去,想看看时间。牛奶店里的钟告诉他那会儿是五点差五分,可是他刚一转身,却听到近处什么地方有一个看不到的钟急促而清楚地敲了十一下。听到这钟声他不禁笑了,因为这使他想起了麦卡恩,他当时就似乎看到他那穿着一身射击服装的矮胖的身体,留着淡黄色的山羊胡,站在霍普金斯街角的微风中,并听到他对他说:
——迪达勒斯,你可真是个不合群的动物,整天一个人闷着。我可不那样。我是一个民主派,我决心要为未来的欧洲合众国里的一切阶级和性别的社会自由和平等进行工作,并为之奋斗。
十一点!那么说他要赶去听那一堂课也太晚了。今天是星期几来着?他在一家报社的门前停下,看看张贴在门口的报纸的栏头。星期四。十点到十一点,英语;十一点到十二点,法语;十二点到一点,物理。他自己假想着上英语课的情景,而现在即使他远离那教室他也感到非常不安和毫无办法。他看到他的同学们顺从地低下头去,在他们的笔记本上写下老师要他们写下的一切,字面上的定义、实际的含义、各种例证、生死年月、主要作品,以及互相并列的别人的赞扬和批评等。他的头却没有低下去,因为他的思想早不在教室里了,但不管他是四面转头看看那个不大的教室里的同学,或是朝着窗外越过一片荒凉的菜地向远处望去,他都感到有一股令人沮丧的充满地窖里潮湿和腐烂气味的臭味向他袭来。除开他自己的脑袋之外,在他前面的最前几排椅子中也有一个头在所有低着的脑袋中高扬着,它像是一个神父的头,正毫不羞怯地对着圣体盘,在为它周围的恭顺的礼拜者祈求。每当他想起克兰利,他总不能在脑子里形成一个他身体的完整形象,却只能想象他的头和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甚至现在衬映着清晨的灰色的帷幕,他眼前所见也只是有如在梦中所见的幻景,只看到一张已和身躯分离的脸,或者是从死人脸上压下的模型,额头上支棱着一头黑色的直竖着的头发,那样子像戴着一顶铁制的王冠。它完全像一张神父的脸,像神父一样脸色苍白,鼻翅很宽,眼睛下面和围绕着下巴底下都露着一片阴暗的颜色,也像神父一样长着很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老是淡淡地微笑着。斯蒂芬忽然记起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对克兰利讲述着他的灵魂所感受到的苦恼、不安和渴望,而他这位朋友的回答始终只不过是一声不响地听着,他实在早应该看出,那是一张有罪的神父的脸,因为他听了许多人的忏悔却完全不能为他们赎罪,可是这时在他的记忆中他又感觉到那脸上的那双女人气的黑眼珠正向他注视。